萧一刀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第43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,花屋湘军传奇,萧一刀,御书屋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请关闭浏览器的阅读/畅读/小说模式并且关闭广告屏蔽过滤功能,避免出现内容无法显示或者段落错乱。
昆明城在1857年那个夏末,被一股沉甸甸的湿气包裹着,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,低低地压在青瓦灰墙之上。
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化不开,将天空压得极低,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阶前青石上,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,嗒、嗒、嗒,仿佛永无休止的计时,又似某种不祥的叩门。
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、沤烂草木的微腐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、来自遥远京畿的肃杀寒意。
云南巡抚衙门的书房内,窗纸透进一片惨淡的微光,勉强勾勒出岑毓英伏案的身影。
他穿着半旧的石青色常服袍,肩头微微垮塌,显出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疲惫。
案头堆积的文书卷宗几乎要没过他的视线,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山峦。
他提笔蘸墨,笔尖悬在奏折上方,却久久未能落下,墨滴悄然坠落在宣纸上,洇开一小团浓重的黑,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。
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,额上深刻的皱纹仿佛被这跳跃的光刻得更深了些。
“大人,”门帘被轻轻掀开,幕僚周先生闪身进来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,“京里……又有驿马到了。”
岑毓英搁下笔,抬起头,脸上并无太多意外,只有一种早已预知的沉重缓缓弥漫开来。
“还是……那些东西?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是。”周先生将一叠用黄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奏折匣子轻轻放在案角,那明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。
“比前几次……只多不少。”
岑毓英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绫缎,竟微微一顿。他解开系绳,掀开匣盖。
里面厚厚一叠奏章,如同冰冷的砖石,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、带着距离感的气味。
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,展开。
熟悉的字迹,熟悉的腔调,熟悉的诛心之论,扑面而来,带着字纸所特有的锋利。
“……岑毓英者,其祖乃桂西土司,世代盘踞,僭号称王,实为化外之蛮夷。虽沐天恩,位列封疆,然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!壮人之血,岂能尽洗?此辈生性狡诈反复,身居高位,手握重兵,尤恐其包藏祸心,一朝反复,则云南危矣,朝廷危矣!”
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岑毓英的眼底。
他闭了闭眼,胸中一股浊气翻涌。非我族类……这四个字,如同附骨之蛆,从他踏入仕途的第一天起,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头顶。
无论他如何努力,如何谨小慎微,如何恪尽职守,这一顶“蛮夷”的帽子,似乎永远也摘不掉。
他放下这份,又拿起另一份。
墨迹更新鲜些,言辞也更加赤裸裸地牵扯上了那场几乎颠覆了大清社稷的风暴。
“……查逆首洪秀全,亦出身广西浔州府,与岑毓英籍贯不过百里之遥!洪逆初亦一落魄童生,屡试不第,遂生豺狼之心,作乱天下。今岑毓英以童试、府试、院试连中三元之资,才具远胜洪逆!若其效法同乡,一旦心怀怨望,举旗倡乱,以其在滇经营多年之根基,以其麾下骄兵悍卒,其祸之烈,恐百倍于洪杨!朝廷岂能不防微杜渐?”
“荒谬!”岑毓英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,发出一声闷响,震得烛火剧烈跳动。
一股血气直冲脑门,他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涨红。
洪秀全!这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沾满污秽的烙印。
仅仅因为同是广西人?仅仅因为自己当年侥幸连中三元?这便成了他心怀不轨的“铁证”?他岑毓英一生功业,竟要因为这荒谬的地域关联而蒙上叛乱的阴影?
他想起当年在广西率兵围剿天地会余部,因念及乡情,曾严令不得滥杀无辜,对一个据说是洪姓聚居的村落网开一面,此事竟也被有心人翻检出来,成了他与“逆匪”暗通款曲的蛛丝马迹!周先生无声地叹了口气,眼中满是忧虑。
第三份奏折的指控更为直接,直指他统兵时的“桀骜不驯”。
“……岑毓英统兵,每每恃功自傲,目无纲纪。征黔西苗乱时,督臣严令其部固守待援,其竟阳奉阴违,擅自进兵,虽侥幸得胜,实乃违令侥幸。此等行径,岂是忠谨之臣所为?分明是拥兵自重,心怀叵测,视朝廷法度如无物!长此以往,必成尾大不掉之势,养痈遗患!”
岑毓英捏着奏折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。那次黔西用兵,战局瞬息万变,战机稍纵即逝。
前方探报传来叛苗主力正集结于一处险要隘口,若待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督臣援兵赶到,叛苗早已筑好工事,凭险据守,不知要多填进去多少将士性命!
他当机立断,以麾下疲惫之师强行军突袭,拼着巨大伤亡,硬是抢在叛苗立足未稳时将其击溃。
那一战,他的亲兵营几乎打光。事后虽得了朝廷嘉奖,却也埋下了“不听号令”的祸根。
功是功,过是过?在那些言官笔下,一切皆可颠倒。胜利成了他野心的证明,将士的鲜血成了他跋扈的注脚。
最后一份奏折,内容最为简短,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直插心窝。
“……大理杜逆文秀,盘踞滇西,僭号称王,久为朝廷心腹大患。近有密报,岑毓英与杜逆之间,或有密使往还,书信相通。其内容虽不得而知,然封疆大吏暗通巨寇,其意叵测!恳请圣上彻查,以绝后患!”
杜文秀!这个名字让岑毓英的呼吸瞬间一窒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。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先生,眼神锐利如刀:“杜文秀?”
周先生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,他艰难地点点头:“大人,这……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!大理那边,我们派出的细作确实有过接触,但那都是为了……”
“为了刺探军情,分化瓦解!”岑毓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这明明是……”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。
有些事,只能做,不能说。与敌营的暗中接触,本就是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,一步踏错,就是万劫不复。
这本是官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,如今却被他的政敌赤裸裸地翻到明面上,扣上“暗通款曲”的滔天罪名!
他想起半年前,为了获取大理城内叛军布防的确切情报,他冒险启用了一个早年安插、已沉寂多年的暗桩。
那份用特殊药水写在普通家书里的密报,最终助官军拔掉了大理外围一个关键据点。
此事极端机密,参与之人屈指可数……如今竟也成了射向他的毒箭!是谁?是哪个环节泄露了风声?还是……这根本就是精心编织的罗网?
书房里死一般寂静,只有烛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。
那几份摊开的奏折像一张张无声狞笑的鬼脸,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。
非我族类……同乡之疑……跋扈抗命……通敌巨寇!四条罪状,条条如刀,刀刀致命。
它们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,将他牢牢罩住,无论他如何挣扎,似乎都难以挣脱这“蛮夷贰臣”的宿命。
岑毓英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渗出来,浸透了四肢百骸。
他缓缓靠向椅背,望着窗外那片被铅云吞噬的天空。雨丝不知何时又细密起来,无声地敲打着窗棂。
这昆明城的雨,似乎永远也下不完。
驿马带来的寒意尚未散去,紫禁城的旨意便如一道催命符,裹挟着北方的凛冽朔风,穿透重重雨幕,抵达了昆明。
“上谕:着云南巡抚岑毓英,即刻卸任,星夜兼程,驰驿进京陛见,不得延误。钦此!”
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总督署空旷的大堂里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,冷硬而空洞。
堂下跪伏的官员们,头埋得更低了,无人敢去看那位跪在最前端的封疆大吏此刻是何神情。
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,只有那黄绫圣旨上朱红的玺印,在惨淡的光线下刺目地燃烧着,像一团凝固的血。
岑毓英深深叩首,额头触在冰凉的地砖上,那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。
“臣……岑毓英,领旨谢恩。”他的声音异常平静,听不出丝毫波澜,仿佛接过的只是一道寻常的调令。
起身时,他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,但立刻稳住了。
目光扫过堂下,那些平日里恭敬有加的属僚们,此刻眼神躲闪,有的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同情,有的则难掩幸灾乐祸的窥探。
他心中一片明镜似的。这一去,是福是祸?不,或许根本就没有“福”可言了。
那些如雪片般飞向京城的奏章,早已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深渊的路。陛见?不过是一场早已预设了结局的审判。
他没有再看任何人,转身,步履沉稳地走向后堂。背影挺直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。
进京的路途,漫长而煎熬。岑毓英只带了最贴身的两个老仆和一队精悍的亲兵护卫。
离了云南地界,沿途的驿丞、地方官吏,态度便微妙起来。
恭敬仍在,但那恭敬里掺杂了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审视。
驿站准备的房间,陈设依旧齐整,饭菜依旧精致,只是那份殷勤中,总透着一丝刻意的、保持距离的谨慎。
岑毓英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正一步步远离权力的核心,一步步踏入风暴的中心。
当巍峨的北京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,已是深秋。
北方的风干燥而锋利,卷起漫天的黄尘。岑毓英勒住马,抬头望去。
灰蒙蒙的天空下,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城阙,沉默地矗立着,如同蹲伏的巨兽,散发出冰冷而沉重的威压。
城门洞深邃幽暗,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。
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冷冽空气,胸中那股压抑了一路的浊气,似乎更加滞重了。
紫禁城的红墙黄瓦,在铅灰色的天幕下,显出一种异样的、令人心悸的肃杀。
养心殿东暖阁,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,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中,带着一丝甜腻的暖意,却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。
岑毓英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,额头紧贴着光滑坚硬的地面,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地底的寒意,一丝丝渗入骨髓。
他保持着最标准的跪姿,袍服的下摆纹丝不动,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。
唯有紧贴地面的指尖,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,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。
上方,隔着一道低垂的明黄色纱幔,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端坐的身影。
偶尔有珠玉步摇的轻微碰撞声传来,清脆而冰冷。
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,垂手侍立,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,连呼吸都轻不可闻。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,慢悠悠地响起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云端滚落的冰雹:
“岑毓英。”
“臣在。”岑毓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。
“云南……近来闹得很不像话。”慈禧太后的声音不高,却像一把钝刀子,慢慢地刮着人的神经,“说你的人,可不少啊。”
她顿了顿,似乎在欣赏跪伏者的反应,又似乎在斟酌着词句,“奏折,哀家都看了。一条条,一桩桩……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。”
她似乎随意地翻动着什么,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。
“有人说你祖上,是那桂西土司王,世代称霸一方,不服王化……非我族类?”最后四个字,她说得极轻,尾音微微上挑,带着一丝玩味,却又重若千钧,狠狠地砸在岑毓英的心上。
岑毓英身体猛地一僵,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。
他猛地抬起头,目光穿过纱幔的缝隙,试图捕捉那后面模糊的轮廓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:
“太后明鉴!臣之先祖,确曾羁縻于桂西,然自臣高祖起,早已倾心归化,沐浴王化已历数世!臣自幼束发受书,习的是圣贤文章,行的是孔孟之道,以汉礼入学,以汉文为官!每食君禄,未尝不念天恩浩荡;每临战阵,未尝不思报效朝廷!臣之一片忠心,可昭日月!岂能以血脉出身而妄加揣测,疑臣贰心?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,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愤。
额头上的汗珠,顺着鬓角滑落,滴在冰凉的金砖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
短暂的沉默。纱幔后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。
“忠心?”慈禧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,听不出喜怒,“那……洪秀全呢?他也是广西人,离你老家,听说也就百把里地吧?他当初,不也是个读书人?后来怎样?”
“太后!”岑毓英心中剧震,这荒谬的联系竟也被拿到这至高无上的地方来质询!他急切地辩解,“洪秀全乃乱臣贼子,人神共愤!臣与之,除同乡之籍,绝无半分瓜葛!臣蒙圣恩,连中三元,得授功名,唯思尽忠报国,岂敢有丝毫悖逆之念?若以此同乡之故便疑臣不轨,臣……臣百口莫辩!但请太后细查臣在滇所为,剿匪安民,兴利除弊,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懈怠?”
“哦?”慈禧似乎不置可否,轻轻揭过这一页,“还有人说,你打仗的时候……不太听招呼?让你守着,你偏要打?让你退,你偏要进?翅膀硬了,就忘了规矩?”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