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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关进西州城头个月,夜里总听见江上船工的号子。有回忍不住问送饭的哑仆:“这声气能传到哪?”他比划着说城西三里就是渡口,北边来的盐船都在那儿卸货。我忽然想起四十年前在会稽,见过赤膊的纤夫背着碗口粗的麻绳,脊梁晒得黑红发亮。那会我还是锦衣玉带的太守,哪想得到有天会羡慕这些苦力人的自在。哑仆临走时从怀里掏出个烤芋头,比划着说是他娘给的。芋头皮上的焦灰沾在袖口,倒像当年宫宴时溅上的墨点子。

开春时老吴偷带进来半壶浊酒,说是他闺女出嫁剩下的。酒液混着泥渣,喝下去从喉咙烧到肚肠。“您说这天下到底该姓什么?”他蹲在栅栏外剔牙,“二十年前姓萧,十年前姓高,如今又要姓陈。”我望着梁上结网的蜘蛛没言语。当年侯景攻破台城,把传国玉玺拴在马脖子上招摇过市,那会我就明白,玉玺跟马铃铛原没什么两样。蜘蛛突然坠下来,正落在酒碗里,八条腿蹬了几下就不动了。

太清二年(548年)台城粮绝那阵,我躲在城南破庙里啃树皮。同行的还有个羽林卫旧部,右腿让流矢穿了窟窿。有天夜里他发起高热,攥着我手腕说胡话:“陛下…朱雀门…守不住了…”其实那会梁武帝早饿死在净居殿,可活人总得抓着点什么念想。后来他咽了气,我把他的铁甲埋在后院枣树下,想着来年若结出果子,该是带铁锈味的。结果第二年开春,枣树让流民刨了根,说是树皮能熬粥。

被北齐推上龙椅那天,建康宫里的铜鹤香炉都熏着沉水香。礼官唱喏的声音在殿梁上打转,我盯着冕旒上晃动的玉珠,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宗学偷懒被太傅打手心。玉笏板“啪”地抽下来,疼得我直抽气。如今这笏板倒是握在自己手里了,可写什么字、说什么话,全得看邺城来的那位崔侍郎眼色。他总站在龙椅右侧,穿一身玄色窄袖袍,腰间玉扣雕着獬豸——北齐皇帝说是派来“辅政”,其实连我喝几更的茶都要过问。

有回上朝议漕运,我多说了句“广陵河道该清淤”,当晚北齐监军就送来幅《寒江独钓图》。画角题着前朝谢朓的诗,墨色淋淋漓漓像是刚哭过。第二日崔侍郎在朝堂上笑吟吟地说:“陛下近日劳神,漕运小事交给扬州刺史便是。”我摸着案头冰凉的玉镇纸,突然明白父亲当年为何宁肯饮下那杯鸩酒——他萧懿可以死,但不能跪着活。那方镇纸后来让我摔了个角,裂纹像极了长江的支流图。

陈霸先攻破石头城那夜,我在寝殿听见攻城锤撞门的闷响。宫娥抱着妆奁匣子乱窜,有个小黄门吓得尿了裤子,在龙床前跪着直磕头。我换上最旧的葛布袍,往袖袋里塞了块硬面饼——四十五岁逃侯景之乱时学的乖。结果陈家人倒没为难我,那个满脸麻子的校尉还给我留了床棉被:“老皇帝别冻着,我们大将军要个囫囵个儿的。”被褥有股霉味,倒是让我想起当年在会稽府衙值夜时盖的旧毡毯。

被囚的头半年,总有人往院里扔烂菜叶。有回砸进来半块青砖,裹着的布条上歪歪扭扭写着“萧家误国”。我蹲在井边搓洗袍子,搓着搓着笑出声。当年在广陵开仓放粮,有个老妪跪在道旁喊“青天老爷”,如今这双手倒是连皂角都打不起沫了。秋风把布条卷到墙角,盖住了蚂蚁搬家的队伍。蚂蚁衔着米粒往石缝里钻,倒是比满朝文武都齐心。

天嘉二年(561年)开春,咳嗽越发厉害。老吴偷偷塞给我个油纸包,里头是晒干的枇杷叶。“我婆娘听说能润肺。”他说话时眼神躲闪,我猜是陈霸先要腾屋子了。果然没过半月,宫里来了个白面无须的宦官,说是要接我去吴郡“将养”。临行前夜,我把那方洮河砚埋在西州城的老梅树下——三年前北齐使节的血早被雨水冲净了,倒是树根缠着半截断箭,锈得认不出哪家的旗号。老吴蹲在旁边帮我填土,忽然说了句:“这砚台埋深些,来年说不定能长出字来。”

船过牛渚矶时,我裹着破毡毯看两岸青山。艄公哼着小调撑篙,调子跟四十年前会稽渔歌一个腔。浪头扑进舱里,打湿了陈朝新发的赦令帛书。我蜷在角落数江鸥,一只、两只……数到第七只突然喘不上气。喉头腥甜漫上来的时候,恍惚听见有人喊“陛下”,像是太清元年那个抱着断枪的羽林郎,又像是会稽城外讨水喝的纤夫。最后入眼的是舱顶漏下的天光,亮得跟太清元年那个染血的清晨一样。江水在耳边哗哗响,倒像父亲当年叩香案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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