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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不觉间,只见小丫头进来说:“外面雨村贾老爷要见姑娘。” 黛玉说:“我虽然跟着他读过书,但毕竟不是男学生,他见我做什么?况且他和舅舅来往,从来没提过要见我,我也不方便见他。” 于是让小丫头去回复:“就说我身体有病,不能出去,替我向贾老爷请安道谢。” 小丫头说:“只怕是要给姑娘道喜呢,听说南京有人来接姑娘。” 正说着,又见凤姐和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宝钗等人都来了,笑着说:“我们一来给你道喜,二来给你送行。” 黛玉慌张地问:“你们说的什么话?” 凤姐说:“你还装糊涂呢。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,娶了一位继母,两人十分合得来。如今想着把你一个人撂在这里,不太妥当,就托了贾雨村做媒,把你许配给你继母的什么亲戚,还是做续弦,所以派人来接你回去。大概一到家就要过门,都是你继母做主。怕路上没人照应,还让你琏二哥哥送你去。” 这番话把黛玉吓得浑身冒冷汗。黛玉恍惚间好像看到父亲真的在那里做官,心里着急,硬撑着说:“没有的事,都是凤姐姐瞎闹。” 只见邢夫人朝王夫人使了个眼色,说:“她还不信呢,咱们走吧。” 黛玉含着泪说:“二位舅母再坐会儿吧。” 众人也不说话,都冷笑着走了。黛玉此时心里干着急,却说不出话来,只能哽咽抽泣。恍惚间又好像和贾母在一起,心里想:“这件事只有求老太太,或许还有救。” 于是双腿一软,跪下去,抱住贾母的腰说:“老太太救救我!我死也不去南边!况且有了继母,又不是我的亲娘。我情愿一直跟着老太太。” 只见老太太面无表情地笑着说:“这事儿可和我没关系。” 黛玉哭着说:“老太太,这算什么事儿啊。” 老太太说:“做续弦也不错,还能多得一份嫁妆。” 黛玉哭道:“我要是在老太太跟前,决不会让这里多花一分冤枉钱,只求老太太救救我。” 贾母说:“没用了。做女人的,终究是要出嫁的,你小孩子家不懂,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 黛玉说:“我在这里情愿做个奴婢过日子,自己干活养活自己,也心甘情愿。只求老太太为我做主。” 老太太始终不说话。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:“老太太,你向来最慈悲,又最疼我,到了这紧急关头,怎么能全不管我!别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,隔了一层,我娘可是你的亲生女儿,看在我娘的份上,也该护着我些。” 说着,一头撞进贾母怀里痛哭。这时,她听见贾母说:“鸳鸯,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。我都被她闹累了。” 黛玉心里明白,这事儿没指望了,求也没用,不如寻个自尽。她站起来,往外就走。心里深深痛恨自己没有亲娘,外祖母和舅母、姊妹们,平时看起来对自己那么好,可到了关键时刻,才发现都是假的。又一想:“今天怎么偏偏不见宝玉?要是能见到他一面,说不定他还有办法。” 正想着,就看见宝玉站在面前,笑嘻嘻地说:“妹妹大喜呀。” 黛玉听了这句话,更加着急,也顾不上什么了,紧紧拉住宝玉说:“好啊,宝玉,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!” 宝玉说:“我怎么无情无义了?你既然已经许了人家,咱们就各走各的路吧。” 黛玉越听越气,越觉得没了主意,只能拉着宝玉哭道:“好哥哥,你让我跟谁去呀?” 宝玉说:“你要是不想去,就在这里住着。你原本是许给我的,所以才到我们家来。我对你怎么样,你也好好想想。” 黛玉恍惚间好像真的曾经许过宝玉,心里忽然又转悲为喜,问宝玉:“我是死活都拿定主意了。你到底让不让我去?” 宝玉说:“我说让你留下。你要是不信我的话,就看看我的心。” 说着,就拿起一把小刀子往胸口划去,只见鲜血直流。黛玉吓得魂飞魄散,急忙用手捂住宝玉的心窝,哭道:“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,你干脆先来杀了我吧!” 宝玉说:“别怕,我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看。” 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乱抓。黛玉又颤抖又哭泣,又怕被人撞见,只能紧紧抱住宝玉痛哭。宝玉说:“不好了,我的心没了,活不成了。” 说着,眼睛往上一翻,“咕咚” 一声倒了下去。黛玉拼命放声大哭。这时,只听见紫鹃叫道:“姑娘,姑娘,是不是魇着了?快醒醒,脱了衣服睡吧。” 黛玉一个翻身,原来是一场噩梦。
黛玉喉咙里还在哽咽,心还在怦怦乱跳,枕头上已经被泪水湿透,肩背和全身都觉得冰冷。她定了定神,心想:“父亲已经去世很久了,我和宝玉也还没定亲,这梦是从哪儿说起呢?” 又想起梦中的情景,自己无依无靠,要是宝玉真的死了,那可怎么办!一时间,她痛定思痛,神魂都乱了。又哭了一会儿,全身微微出了一点汗,她挣扎着坐起来,把外面的大袄脱了,让紫鹃盖好被窝,又躺了下去。她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只听见外面淅淅飒飒的声音,像是风声,又像是雨声。过了一会儿,又听见远远的有呼喊声,而紫鹃已经在一旁睡着了,传来轻轻的鼻息声。她自己挣扎着爬起来,裹着被子坐了一会儿。感觉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,吹得她寒毛直竖,便又躺了下去。正要迷迷糊糊睡去,又听见竹枝上不知道有多少家雀儿,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窗户上的纸,隔着窗屉,渐渐透进一丝亮光来。
黛玉这时已经完全清醒,双眼炯炯有神。不一会儿,她咳嗽起来,这阵咳嗽声把紫鹃也给惊醒了。紫鹃关切地说道:“姑娘,您还没睡着啊?又咳嗽了,怕是着了风。这会儿窗户纸都透着光亮,天也快亮了。您歇会儿吧,养养神,别老胡思乱想了。” 黛玉无奈地说:“我何尝不想睡,可就是睡不着。你睡你的吧。” 话刚说完,又咳嗽起来。紫鹃看着黛玉这副模样,心里也不禁伤感,睡意全无。听到黛玉又咳嗽了,她连忙起身,捧起痰盒。此时,天已经大亮。黛玉问道:“你不睡觉了吗?” 紫鹃笑着说:“天都亮了,还睡什么呀。” 黛玉说:“既然这样,你把痰盒换一下吧。” 紫鹃答应着,急忙出去换了个痰盒,把手里的这个放在桌上,打开套间门走出来,随手把门带上,放下撒花软帘,接着出来叫醒雪雁。她打开屋门去倒痰盒时,只见盒里满是痰,痰里还有好些血星,紫鹃吓了一跳,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哎呀,这可不得了!” 黛玉在屋里紧接着问发生了什么事,紫鹃意识到自己失言,赶忙改口说:“手一滑,差点把痰盒摔了。” 黛玉追问道:“不是痰盒里的痰有什么问题吧?” 紫鹃故作镇定地说:“没什么。” 说这话时,紫鹃心里一阵发酸,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,声音也变了。黛玉因为喉咙里有股甜腥味儿,早就有些疑惑,刚才听见紫鹃在外面大惊小怪,这会儿又听她声音带着悲戚,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,便对紫鹃说:“进来吧,外面凉,别冻着了。” 紫鹃答应了一声,这一声比刚才更加凄惨,带着浓浓的鼻音。黛玉听了,心里凉了半截。看着紫鹃推门进来,还在用手帕擦眼泪。黛玉问道:“大清早的,好好的怎么哭了?” 紫鹃强装出笑容说:“谁哭了呀,早起眼睛有点不舒服。姑娘今晚醒着的时间大概比往常更长吧,我听您咳嗽了大半夜。” 黛玉无奈地说:“可不是嘛,越想睡,越睡不着。” 紫鹃劝道:“姑娘身子不太好,依我看,您还得自己想开点。身子可是根本,俗话说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’。况且从老太太、太太往下,哪个不疼姑娘您呀。” 就这一句话,又勾起了黛玉的伤心梦。她只觉得心头猛地一撞,眼前一黑,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。紫鹃连忙端着痰盒,雪雁赶紧给她捶脊梁,过了好一会儿,黛玉才吐出一口痰来。只见痰里有一缕紫血,还簌簌地跳动着。紫鹃和雪雁吓得脸色都发黄了,两人在旁边守着,黛玉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。紫鹃见情况不妙,赶忙向雪雁使眼色,让她去叫人。
雪雁刚走出屋门,就看见翠缕和翠墨笑嘻嘻地走过来。翠缕开口问道:“林姑娘怎么这么晚还没出门呀?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,正讨论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。” 雪雁连忙摆手,翠缕和翠墨两人吓了一跳,忙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雪雁便把刚才发生的事,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们俩。两人听了,都吐了吐舌头,说:“这可不是闹着玩的!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呀?这可不得了!你们怎么这么糊涂。” 雪雁说:“我正打算去呢,你们就来了。” 正说着,只听紫鹃在屋里喊道:“谁在外面说话呢?姑娘问呢。” 三个人赶忙一起走进屋。翠缕和翠墨见黛玉盖着被子躺在床上,黛玉看到她们俩便说:“谁告诉你们的?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。” 翠墨说:“我们姑娘和云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讨论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呢,叫我们来请姑娘过去,不知道姑娘身子又不舒服了。” 黛玉说:“也不是什么大病,就是觉得身子有点发软,躺会儿就起来了。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,要是饭后没事,就请她们到我这儿坐坐吧。宝二爷没去你们那边吗?” 两人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 翠墨又说:“宝二爷这两天上学了,老爷天天要检查功课,哪还能像以前那样到处乱跑呀。” 黛玉听了,默默不语。两人又稍微站了一会儿,就悄悄地退出去了。
再说探春和湘云正在惜春那儿,评论惜春画的大观园图,一会儿说这个地方多画了一点,一会儿说那个地方少画了一点,这个地方太稀疏,那个地方太密集。大家又商量着给这幅画题诗,还派人去请黛玉过来一起商议。正说着,忽然看见翠缕和翠墨神色匆忙地回来了。湘云连忙先问道:“林姑娘怎么没来?” 翠缕说:“林姑娘昨晚又犯病了,咳嗽了一整夜。我们听雪雁说,她吐了一盒子带血的痰。” 探春听了,十分惊讶,问道:“这话是真的吗?” 翠缕说:“当然是真的。” 翠墨接着说:“我们刚才进去看了看,林姑娘脸色很不好,说话的力气都微弱了。” 湘云疑惑道:“病得这么厉害,怎么还能说话呢。” 探春说:“你怎么这么糊涂,不能说话那不是已经……” 说到这儿,探春突然停住了。惜春说:“林姐姐那么聪明的一个人,我看她有时候就是看不开,一点点小事都要较真。这天下的事,哪有那么多是真的呢。” 探春说:“既然这样,咱们都过去看看。要是病得严重,咱们好去告诉大嫂子,回禀老太太,传大夫进来看看,也能有个办法。” 湘云附和道:“就是这样。” 惜春说:“姐姐们先去吧,我一会儿再过去。”
于是,探春和湘云在小丫头的搀扶下,一起来到了潇湘馆。走进房间,黛玉看到她们俩,不由得又伤心起来。但转念又想起昨晚的梦,连老太太在梦里都那样,何况她们呢。况且自己不请她们,她们也不会来。心里虽然这么想,但脸上还是不好意思,只好勉强让紫鹃把自己扶起来,口中招呼她们坐下。探春和湘云分别坐在床沿的两头。看到黛玉这副病容,她们俩也觉得十分伤感。探春关切地问:“姐姐,您身体怎么又不舒服了?” 黛玉虚弱地说: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就是身子软绵绵的,没力气。” 紫鹃在黛玉身后,偷偷地用手指了指痰盒。湘云到底年轻,性格又直爽,伸手就把痰盒拿起来看。这一看,吓得她惊疑不已,说道:“这是姐姐吐的?这可太严重了!” 一开始黛玉昏昏沉沉的,吐完痰也没细看,这时见湘云这么说,回头一看,自己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。探春见湘云这么冒失,赶忙打圆场说:“这不过是肺火太旺,带出一点血来,也是常有的事。偏偏云丫头,不管什么事,都这么大惊小怪的!” 湘云听了,脸一下子红了,后悔自己失言。探春见黛玉精神萎靡,一副疲惫厌烦的样子,连忙起身说:“姐姐,您静静地养养神吧,我们回头再来看您。” 黛玉感激地说:“让你们二位费心惦记了。” 探春又嘱咐紫鹃要好好照顾姑娘,紫鹃连忙答应。探春刚要走,就听见外面有个人大声叫嚷起来。不知道是谁,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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